猫花花

几日后一目连带般若去了荒暂居的住所。荒见其二人，本架着亲王应有的高傲与威严，却听一目连淡淡地唤了他的名字；他先是一愣，随后叹气，最后缓缓展开一个释然的笑容。他看看一目连，又看看般若，上次见面时这个小鬼的双眼中充满了敌意，这次却是一副心虚模样，多看两眼还会躲到一目连身后，然后探出脑袋，用毫无底气地眼神进行反击。荒被般若的孩子气逗出了笑，却惹得般若气鼓了脸，小祖宗欲要开架，一目连却抢在般若行动前轻拍了他的额头，打得他气势全无，只得捂着额头恨痒痒地低声念叨一句“兄弟俩没一个好东西”，惹得兄弟二人都笑出了声。

 

“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？”

 

语落无声，一目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。他沉默片刻，然后转头，直视荒的眼，道

 

“我是来与您告别的。”

 

荒抿嘴，失意地小幅点头，带着几分怅惘地叹道

 

“才几日，你就要走。”

 

“才几日……”一目连垂目低语，复而抬眼。“你来此地需要几日，归去又要几日？身为亲王擅离皇城，必已引得圣心不悦，如今还不早些回去，是想惹得圣心大怒对你落下责罚么？”

 

兄长所言在理，荒无法反驳，只能蹙眉不语。可除去秋分那短短几日，一年内二人实在难以相叙，他不想分别。一目连看穿了荒的心思，既然弟弟做不出行动，他便决定迈出离别的第一步。

决心已定，一目连面无表情地低头行礼，拉起般若的手腕便向门外走去。

 

“你说过这西域人身子差，几天前的湖面夜泊差点要了他性命，这才休息几日你就又要带他四处奔波，就不怕他的身子撑不住么？”

 

一目连驻足，他微微眯眼，惊讶之余似夹杂着几分不悦。从何时起，他这单纯耿直的弟弟竟然也学会了捏人软处？也罢，荒一人在官场中斡旋，学些手段才方便于自保。

 

说到底，还是自己太过无能，没法为他做些什么。

 

“般若是我的病人，我自然会好好照顾，就不劳亲王费心了。”

 

一目连的话冰冷冷的，一句句砸在荒心里。他看着一目连头也不回的背影，又看看他身旁的般若。兄长身旁多了一个人，他本以为这次前来他们会相聚地更热闹些，更像个家的样子，却不想还是和往常一样，简短的谈话，冰冷的告别。想至此，荒心生寒凉，他近乎挽留地低声念了一声“哥”，却换来一目连严厉至极的一声“月读亲王”，惊得在场二人都为之一颤。

 

“月读亲王乃是贵妃所生，怎可与我这样一位血统不纯的贱民称兄道弟？”一目连停顿片刻，他并不转身，只是稍作偏头，用余光冷冷瞥向荒。“如此胡乱称呼，就不怕被外人听去，传出些流言蜚语吗？”

 

整个房间在这严厉的呵责后落入沉静，一目连失去了平日的温和，他语气冰冷地留下一句“注意你的身份”，然后转回头，拉着般若再次迈步离开。

 

“本王府内的枣树终于开花了——”

 

荒这句没头没尾的话震停了一目连的步伐，般若的手腕被抓的有些疼，他偷偷抬头瞥向一目连的侧脸，却分不清那扬起浅浅笑意神情到底是在表达欣慰还是无奈。

“……如此也好，至少能让她开心些。”

少顷沉默，一目连微微仰头，再次开口道。

 

“待到明年结出果实，烦请亲王替我打几个枣子送她吧。”

 

 

 

 

*

 

 

 

马蹄声响，二人不到午后便抵达了荒川城域。一目连此似乎有一定的身份，每每与城内巡逻碰面，都会得到对方的行礼与问候。般若四下观望，这城与他的猜想有很大区别；他本以为口口相传的‘小西域城’会如其名一般，是一个西域人自治的城市，却不料这里各族口音不绝于耳，甚至还有很多汉人聚居其间；再看城内建筑，除去城四周过多竖起的，用于警备的望楼外，城内建筑风格与其他中原城市并未有太大区别。这不禁让般若有些失望，他本以为来到这里，可以感受到更多家乡气息的。

 

“没想到这里还住了汉人。”般若带着几分失望地对一目连嘀咕道。

 

“若是那样排斥外族，那荒川也不过和当朝权贵一般狭隘偏执，称不得什么好汉。”

 

般若点点头，从旁传来一句“说得好”，说话人声若洪钟，语气中带着不遮掩的愉悦与骄傲。两人转头看去，见一身材高大者青衣长袍，徐步而来，他身旁跟着一个女孩，年龄约莫比般若还要小上三四岁，眼睛明澈透亮，极是可爱。

 

般若觉得这人很是眼熟，却是怎么也想不起到底是谁。直到一目连叫了一声“荒川”后，他才勉强将眼前的身躯凛凛的与那夜树洞中的落魄形象重叠在一起。般若仔细将荒川审视一番，他本以为一个能与朝廷分庭相抗，坚守一方土地的城主该是长袍加身，不苟言笑地端坐在府邸中，威严而又自负；却不曾想竟是如此闲适地身着布衣，陪一小女孩于街上悠然漫步，甚至连侍卫都不带，丝毫没有架子。般若对荒川生出了几分好感，可他忌惮于自身秘密被对方知晓，故而稍稍撤步躲在一目连身后，低头不语。

 

荒川身旁的小丫头见状，先是抬起纸扇在打在荒川背后，然后跑到般若面前，拉起他的衣袖，说道

 

“你别怕他，傻大个一点也不凶的！”

 

“你怎能这样说你义父？”不等般若回应，一目连先是对这女孩落下了责备，而一旁的荒川却摆摆手，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。

 

“无妨。”

 

就像是得到了后援一般，小丫头对一目连做了一个鬼脸，然后撒开般若的衣袖，又蹦跳回荒川身边，笑容满面。

 

“好了。”荒川用纸扇轻拍女孩的脑顶，“小矮子，我和连先生有话要说，你先带他身旁那人去熟悉一下城里环境。”说着，荒川将视线转向一目连。“要是我没有猜错，他们要在这里住上一阵了。”

 

一目连点头致意，低下身子在般若耳边说了些什么，二人一同看向荒川身旁的小丫头，可那小丫头却抱臂仰头，鼻头翘得高高的。

 

“本姑娘可不是一般人请得动的，不过你们若是好好求求本姑……”

 

“……好了。”荒川用纸扇不轻不重地敲在了女孩的脑袋上，打断了她自以为是的发言，小丫头十分不服气地转头摆给荒川一张臭脸，却因此害的额头上又挨了一记纸扇。

 

“快去，小矮子。”

 

小丫头还想反击，可她自知不是对手，只得吸吸鼻子，拽起般若的衣袖把他带走了，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街拐角处，小丫头停下步伐，转过头带着几分孩子气地喊道

 

“可恶的傻大个！！！总有一天我也要用纸扇敲你的脑袋！！！！”

 

听罢，荒川的眉毛不声不响地拧成了一个川字，他叹气，摆摆手催促他们快些离开。

 

在一旁看了整场戏的一目连不禁笑出了声。

 

“你这样放纵，会宠坏小孩子的。”

 

荒川无奈地摇头，“你知道我向来不擅长对付小孩子。你这到好，又给我送来一个祖宗。”他见一目连笑笑并不接话，便继续说道。“话虽如此，今日看来，这俩小东西走在一起还有些般配，不如就让这小子留下，等金鱼姬再大些，让他做我的干女婿吧。”

 

说者或是无心，听者却是有意，一目连瞬间失了笑容，说话都有了几分僵硬：“般若可能并没有这份心思；他现在一心找家人，想来是不愿意停留在这里过悠闲日子的。况且儿女之事，这样随随便便定下来总是不妥。”

 

“哦？”荒川略略提高了声音，似是带着些为难地打趣道，“你向来少言，怎么提到那小子却如此多话，你该不是……”

 

“……般若是我的病人，仅此而已。”

 

“少来。”荒川挥动袖袍，背手而立。“你的病人我见多了，可没见你把龙牌给过谁。”

 

“呃……”一目连一时无语。原来荒川是故意玩笑他，他有些不悦，可无奈自己性子太过温和，连一句反击的硬话都说不出来，甚至还被荒川一句“藏不住事的家伙”揶得下不来台。

 

“安心。”荒川似是玩笑够了，“我这小女一人便快让我难以招架了，若真把般若迎来做了女婿，非要了我的命不可。只是……”

 

“只是什么？”一目连刚被玩笑，此时说话带着几丝或有或无的不悦。

 

“只是这西域小鬼的来头，总是让我觉得有些问题，你还是注意些才好。”

 

“你调查过他？”

 

“稍稍查了一下。”荒川说，“你可知，他背后牵连的人中，有那火烧皇城的玉藻前。”

 

“我知道。”一目连语气平淡，“那是他义父。”

 

荒川叹息，“连，你有了心上人，我本该为你高兴。只是人第一次情动，往往神魂颠倒，容易看不清局势；这小鬼来历不明，还牵扯上那么危险的人，我并不建议你和他有太多交往。”

 

一目连双唇翕合，想反驳些什么，却又不知从何开口，只好化作不做表态的低头不语。可细细想来，今日荒川这话，似乎是有意要让他离开般若，就好像那夜……

 

“话说回来。”一目连抬头看向荒川，“那日我找回般若，他本好好的，可当我一提到你的名字，他便紧张起来。看他那样紧张，我便也不忍开口追问，可今日你言语中似乎有些排斥他，这便让我我更加疑惑了。可否请你告诉我，那夜树洞内，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？”

 

被问及此，荒川不禁挑眉。那夜般若去意已决，曾带着几分忏悔的意味，亲口告诉自己他是带着几分恶意来接近一目连的。他本已说定，要与一目连好聚好散，可结局却事与愿违——或许恐怕就连般若本人也没想到，他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一目连身边。故而如今，知晓他秘密的荒川成了他最大的顾忌，一目连口中的“一听到自己名讳便紧张起来”，多半是怕他将秘密告知给一目连罢。

 

冷笑。荒川收扇在手，他虽想如实告知，却不忍说出口——他看得出，一目连对般若动情极深，若将这秘密公开，最受伤的还是一目连。可不说出口，这秘密终是一个不稳定因素，不知何日便会对一目连造成伤害。

但或许，这小鬼在决定留在一目连身边的那一刻，便放弃了原本并不友善的目的呢？

不，还是小心为妙。

荒川默默捏紧扇骨。

好在如今二人都在他的领地内，他可以为一目连时刻监督般若的行动，不给他造成伤害的机会。如此权衡之后，他决定压下这个秘密。

 

“也没什么。”荒川重新摇起纸扇，“只不过我把你的心意告诉他了。”语毕，他见一目连睁大了眼，便又说道。“那夜我见这小鬼丝毫没有察觉你的心意，一时没能管住嘴，我道歉。”

 

“没什么的。”一目连苦笑着摇头，“我只是感叹原来他早就都知道了。”

 

“怎么了么？”见好友如此怅然，荒川不禁跟着皱起了眉。

 

又是一声苦笑，一目连环抱起双臂，微微仰头，长叹一声。“我曾试探过他，问他是否介意旁人将我与他看做相好一事，他说他问心无愧，并不在意别人的胡乱猜测。当时我只当他是心无旁骛，如今细想来，这回答原来是在委婉地拒绝我啊。”

 

“不说这些了。”一目连看向荒川，眼中映着没能藏好的失落。“上次的事情查明了么？是谁走漏了你的行踪，害得你被官府暗算？”

 

提及此事，荒川又是冷笑，“已经查清了。大风大浪经历过来，没想到这次却差点栽在自己人手里。”

 

一目连惊讶地微微张嘴，可荒川却是一脸平静，有如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。“没什么可惊讶的，主动向我挑起战争的的，偶尔就会是自己一直保护的人，已经习惯了。倒是你，怎么想起来找我了？”

 

“我想借你的力量找个人。”

 

“什么人？”

 

“一个西域人，般若的亲弟弟。如今我陪他出行，目的便是帮他找回亲人，只是我的能力实在有限，除了照顾他的病情外，什么都做不了。可你不同，你虽坐地于城内，眼线却布满整个中原，虽说找人这事有如大海捞针，但你凭你的天罗地网，定然是比我要有希望多了。”

 

“……”

 

“抱歉，让你为难了么？”

 

“怎会。”荒川极其认真地看向一目连。“当年我未能分清原委便与你大打出手，害你失了右眼，如今我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怨言的。”

 

“怎么又提这事了。”一目连无奈地笑笑，“这座城是朝廷的眼中钉，当年我在城内借居，却私下与当朝亲王有所往来，换谁都会有所怀疑。你作为城主，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情而已。况且，你愿意给我解释的机会，愿意相信我；直至今日也不追问我与月读亲王的关系，是我该多多感谢你才是。”

 

荒川点点头，他看向一目连，两人相视一笑。

 

“我沉默是因为我好奇，找到人后，你该怎么办？”

 

“怎么办呢……”一目连犯了难，他望向般若消失的方向，又望向蓝天。“把他送走后，或许接着四处漂泊，每年与兄弟们聚一聚；或许在你这里借住一辈子也说不定。不过这既是之后的事，就别让我现在去想它，等到那一天来临再说吧。”

 

“我可以帮你留住他。”

 

“恩？”

 

“找到一个人很难，但永远找不到一个人却很简单。”见一目连带着几分疑惑地转头看向自己，荒川收起扇子，停顿片刻：“无他，我不会做伤人的事情。我知道那小鬼身体不好，离不开人，若一直找不到他的亲人，待人温和又懂医术的你自然就成了最好的陪伴人选，不是么？”话至此处，荒川又顿了顿，才缓缓开口问道

“找自然是要找，但需不需要找到，你来决定。”

一目连低头沉默了片刻：“谢谢你，荒川，只是……”他抬头看向对方，面带笑意目光坚定，“帮他找到亲人，这是我唯一请求，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我。”

 

荒川愣了一下，旋即爽声大笑，他走到一目连的身旁，重重拍了几下一目连的后背，不再多语。